经常在《读书》一类的刊物上读到余华的文章,时有新见。近日一些读书界的朋友在私下讨论传统与创新的问题,意谓本世纪“五四”以来,对以文言为载体的传统文化,革除摧毁有余而承传光大不足。友人推荐余华的一文,说也是谈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,其中颇多警句,譬如他说传统也在前进,也在不断更新自己,说文学的传统总能通过其自身的调节,来吐故纳新,有点像是不断生长的生命。记者遂于日前与余华就此问题进行了对话。
以前曾就一些话题对余华进行过采访,他是一个无职业“游民”,以写作为生,所以,一般打去电话,就是他的声音。他说话也很有“先锋”色彩,西方的、南美的一些著名作家,特别是现代派的、具有创新意义的新潮作家的名字,像是一颗颗滚动的水珠,从荷叶上晶莹跳跃而下。有时,他似乎有些口吃,但是,在熟悉了他的思维和表达方式之后,你就会知道,在那近似口吃的一顿一挫之间,往往会有惊人之语紧随其后。
最近,我正在进行宋诗方面的研究,思考宋诗的代变问题,譬如苏轼会被江西诗派取代,江西诗派会被中兴诗人取代,由此读到你的关于先锋与传统关系的文章,很受启发,现在又正是“五四”的前夕,想请你谈谈你是怎样看传统与创新的?
否定是重要的环节,价值不是真的被否定,刚才你说,江西诗派是对苏东坡的否定,其实,否定与被否定相得益彰,当某种方式的写作一旦被认可成为权威之后,会影响更多人的写作。这是有益也是有害的。所以,首先要找到新的方式,否定是建立在正常的继承关系上而不是平庸的模仿。传统是敞开的,是永远有待于完成的。罗兰·巴特给安东尼奥尼的信中说:现代不是来自单纯对立面的死字眼,而是社会变革中的一个困难的活动。也就是说现代不是与传统对立的而是一个困难的活动。现代是传统的一部分,是传统前进中的步伐,它使传统更加丰富,而不是为了与传统对立。
那么,你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怎样概括和评价?
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对自己下结论,最难的事情就是了解自己,写作就是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。约翰·唐恩说: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,因此,所有人的失去也是我的失去。当然,在写作的历程中审视一下自我,也是对今后方向的寻找。
那么你对于自己满意的与不满意的都是些什么呢?
我对于自己最为满意的是,我是个负责的作家,有一句话没写好,我就不能写下去。写作状态像是追随着波浪的流动,每写一个人物的状态都会面临着许多种的选择。
那么你最后的抉择,会不会是唯一的选择呢?它的依据又是什么呢?
就某一种作品来说,最后确实只有一条路,那就是随着叙述走下去。
对于你自己的作品,你比较喜欢哪些?
现在我还不到品头论足的时候,只能说有些作品写得比较顺利,像1995年写的《许三观卖血记》;有些写得不太顺利,像1991年的《在细雨中呼喊》。现在站在1999年的立场,应该更公正地看待自己的这两部作品。
我读你的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觉得它的风格像是苏轼评论黄庭坚的书法:“几如树梢挂蛇”,尖新瘦硬。
我以前也觉得它瘦,但还没觉得它这么瘦。(笑)我就是突然找到了这样的语感,不断发展下来,写完之后才发现它的风格。写作之中,作家被剧中的人物牵着走。
作家像是魔术大师,给他手中的木偶注入了血液和生命。你被视为先锋派作家,对中国的先锋派你怎样认识?
对中国的先锋派一直缺乏明确的认识。我认为是从1986年到1988年的文学运动,从莫言、马原、残雪,到我、格非、苏童完成的。任何一个文学现象的出现都有它产生的理由,为什么会在现代派在世界销声匿迹的时候在中国出现先锋派?当时,我感觉到我不喜欢我们的文学,我们的刊物、作家,几乎都是在用一种方式在写作,因此我追求一种更为新鲜的方式。后来我发现,另几位作家在和我做相似的工作。我们都强调叙述,没有叙述,就像一个木工没有手艺,没有技巧。叙述是写作的基本品质。1978年时,中国没有文学,到1988年,先锋文学结束,10年的时间,中国的文学在突飞猛进,先锋文学的出现,其实也是在向世界宣告,我们有文学了并且有了丰富的文学形式。
那么你怎么看后10年的呢?
后10年是春秋战国的时代,没有固定的流派,没有禁忌,是写作最好的时代,是混乱的、自由的、美好的10年。
那么你当下的写作状态怎么样?
最近我主要给《收获》、《读书》写专栏,都不是当初估计的那样,越往下写,越需要修养。但至少今年要熬过去。对自己了解不够,假如汪晖不在1996年到《读书》当主编,催促我写文章,突然发现写作另一类作品———随笔的欲望和才华,我的写作历程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。李小林(巴金的女儿)说我的随笔和小说一样好,对我写作随笔是一种鼓励。
写作一段时间的小说,再写一段时间随笔式的文章,也是一种系统的理论文化修养的清理和提高,会强迫你读很多书。
其实是20年阅读的积累,没有重读。
你的知识结构是怎么形成的?
我完全是自学,现在这样的教材里培养出来的学生其实没有读到最精华的东西,学习不应该是教材决定,不是别人指导,而是要由自己的兴趣来决定。
那么,在长篇小说方面,你有什么写作或是构思?在《许三观卖血记》之后,你就没有进行新长篇的尝试吗?
长篇的写作和孕育,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。生活在发生变化,情感、趣味都在发生变化。几次动笔,一写就还是“许三观”的味道。那段值得怀念的写作,同时也在压迫我。因此,写作的初衷就常会受到置疑,来自我心中的置疑,怀疑是否有价值这样重复自己。所以,我想,我需要时间来摆脱许三观对我的控制。这种感觉,像是重新一次人生。
真痛苦。那么,你现在的日常生活都做些什么?
我的生活习惯很不好,没有生活规律,有时看电视看一夜,看累了再睡。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继续写文章。但随笔的写作有了疲倦的感觉,至少在下半年或是明年年初,我要开始新的长篇创作。
对于新的创作,你是否有个大致的指向,譬如题材、风格,以及超越自我的问题?
风景只有上路之后,才能看到。
对了,你的作品好像得过很多种奖?
主要是1998年《活着》得过意大利格林扎那·卡佛奖,其他不值一提。